WFU

2018年4月4日 星期三

〈癲癇小學堂〉
《我發瘋的那段日子》「抗NMDA受體自體免疫腦炎」倖存者自傳:讀後整理之二

作者:吳奇霖 醫師 / Email: zxsleep7b@gmail.com




『獻給那些 沒有診斷出來的人』。

『這場病影響了我的大腦,所以生病那幾個月的是,我只記得某些真實事件的片段,還有一些短暫但歷歷在目的幻想。其餘絕大多數的時間,都是一片空白,或是隱隱約約、反覆變動的情景。』~作者的話


診斷的困難


這個疾病的診斷是如此困難,眾多的專家也只能如瞎子摸象般,一點一滴地猜測、拼湊全貌,如果遇到過於武斷自信的醫師,往往家屬的心如同坐雲霄飛車般,一下子充滿希望,一下子又傷痕累累。這個過程也顯示,診斷疾病的過程,就像在新月的暗夜裡,想找到那唯一的出口,踏得太快容易一身傷痕,如果看到一點亮光就一股腦狂奔,也可能錯過下一個轉角的燈火闌珊處。蘇珊娜的診斷過程就是這樣的曲折,對家屬也是這樣的折磨


住進紐約大學醫學中心的癲癇病房,一位值班的神經科醫師進行基本的神經學檢查,發現一切正常,只發現蘇珊娜常常出現前言不對後語的情況,和疑似幻覺的症狀。『我爸爸⋯⋯他會變身成其他人來騙我』~第十五章・凱卜葛拉斯症候群。蘇珊娜堅信她的家人會變身,更覺得她的爸爸是別人冒充來欺騙她的,這樣的妄想症有一個明確的名字,凱卜葛拉斯症候群(Capgras Syndrome),一開始精神病專家以為這是思覺失調症的一種症狀,但是這幾年才發現,它可能是大腦神經迴路出問題造成,例如『視覺影像』的大腦區域(那個高高微胖的男人),和『情感記憶』區域(那是生養我長大的爸爸),如果中間連結的神經迴路出現病變,病人會對看到的人事物出現感受,但是這個感受卻無法與過去的情感經驗相連接,出現配對錯誤,而病人會編造出錯誤而沒有邏輯的『故事』,這就是這種妄想症的來源。

『醫療小組等我把脾氣發洩完⋯⋯我還是不停地跺步,拉扯腦波導綫⋯⋯羅索醫師幾次試著想把我帶回床上,並找護士助理幫忙』~第十六章・癲癇後的暴怒。主治醫師羅索醫師在病歷中寫下了她的觀察『患者有狂躁和精神病的現象』,也寫下兩個診斷:雙極性障礙(Bipolar Disorder)和癲癇後精神疾患(PIP. Post-ictal psychosis)。癲癇後精神疾患指的是一連串癲癇發作後,48~72小時後容易產生類似精神病的症狀,如暴怒、幻覺、妄想等,可能只持續十二小時,也可能長達數週,平均大約是十天。

大腦的運作有時可以用燈泡與電線來比喻,一般來說是並聯,壞掉一個燈泡,其他還能繼續發光,但是有時後卻是串聯,壞掉一個,所有的燈泡跟著熄滅。『下一個來看我的是精神科的莎賓娜醫師⋯⋯我蓬頭散髮,有些焦躁不安⋯⋯外表零亂而暴露』『大家都在談論我,他們都在背後嘲笑我⋯⋯莎賓娜醫師寫下兩個診斷,包括待分類的情緒障礙、待分類的精神障礙。她從癲癇和黑色素瘤的病史判斷,以必要檢查是否有神經學上的病因。』~第十七章・多重人格障礙。的確,情緒的異常與思考邏輯的異常,在在指向了單純精神疾病的可能性,例如躁鬱症(Bipolar disorder)、思覺失調症(Schizophrenia),甚至情感性思覺失調症(Schizoaffective disorder),而二十多歲的年紀也的確是好發精神疾病的年紀,但是蘇珊娜的變化是如此快速,沒有預兆,加上不尋常的癲癇的發作與黑色素瘤的病史,這一切也讓莎賓納醫師心中踩了個煞車,不魯莽地奔向那個亮光,等待著轉角處可能的燈火。

由於蘇珊娜時好時壞的幻覺與妄想,造成癲癇病房的醫護人員照顧上的困難,加上已經沒有出現癲癇發作的情況,主治醫師羅索也把每日病程紀錄上的『癲癇』,更改成『精神病,伴隨癲癇發作』,而且內分泌甲狀腺的的檢查呈現正常(甲狀腺亢進也會引起類似精神症狀,Psychoses associated with thyrotoxicosis),蘇珊娜幾乎沒有理由繼續待在癲癇病房,『如果醫療小組覺得有必要,可轉到精神病院~羅索醫師在病程紀錄上加了一句話』~第十九章・大個兒。


後期的症狀


這一天,內科醫師佛萊曼也被會診,來解決蘇珊娜的高血壓症狀,血壓一量高達180/100毫米汞柱,這在年輕的女性病人身上很罕見,自律神經的失調(Autonomic dysfunction)應該可以解釋她持續而不尋常的高血壓。佛萊曼醫師問了問蘇珊娜的父親,生病前她是怎樣的女孩,『很活躍,功課又好,朋友很多,是個玩的時候認真,工作時也認真的人』,佛萊曼醫師抱一抱她的父親說:『可能需要一點時間,但是她一定會好起來』~第十九章・大個兒。那一刻他崩潰地哭了起來。

由於神經學上的病因沒有排除前,醫療小組不敢直接斷言蘇珊娜是純粹的精神病患,而大腦核磁共振的檢查又沒有發現任何異常,此時腦脊液的檢查結果變得極為關鍵,『脊椎穿刺結果顯示白血球的數量稍微比較高(CSF pleocytosis)(每一微升裡有二十個白血球),這種狀況通常代表有感染或發炎⋯⋯這讓醫師有了研究的方向』~第二十二章・美得出奇。一則以喜一則以憂,蘇珊娜這個時候也開始口齒不清(Dysarthria)、喝水嗆到(Dysphagia)、說話也從原本雜亂的語句變成單音節的字(monotonia),她的嘴巴也不停地做出咀嚼的動作(Orofacial dyskinesia),走路也開始僵硬笨拙(Rigidity),蘇珊娜的情況不但沒有改善,反而在第二週越來越糟糕。


初露的曙光


疾病管制局的檢驗結果也出爐,以下所列的疾病,都是蘇珊娜『沒有』得到的疾病:
1. 萊姆病(Lyme disease)
2. 弓蟲病(Toxoplasmosis)
3. 隱蟲病(Cryptococcus)
4. 結核病(Tuberculosis)
5. 貓抓熱,又稱淋巴網織細胞增多症(Lymphoreticulosis)
6. 各式各樣的自體免疫檢查:乾燥症(Sjogren syndrome)、多發性硬化症(Multiple sclerosis)、紅斑性狼瘡(SLE)、硬皮病(Scleroderma)

『我媽媽第一次希望看到檢查報告的結果是異常的,那表示至少有個答案』。納加醫師是醫療小組邀請加入的醫師,經常負責處理棘手的問題,他並不相信思覺失調的診斷,反而懷疑是某種病毒造成的腦炎,建議以抗病毒藥物(Acyclovir)來做初步的治療。直到病毒檢查的結果也呈現陰性,表示沒有常見病毒的感染之後,納加醫師便把方向轉往另一個可能性:自體免疫的發炎反應。『我認為應該要立即做免疫球蛋白靜脈注射』~第二十三章・納加醫師。

身體的免疫系統面對外來物質(如病毒、細菌、黴菌)的攻擊時,一開始會啟動最基本的防禦系統,先天性免疫反應(Innate response),這種系統沒有專一性,來者不拒地驅逐不速之客。如果病原無法被摧毀,就會喚起下一階段的適應性免疫(Adaptive response),這個系統會以專一性的方式對付入侵者,『抗體的製造』就是其中的一種方式。正常的情況下,一種抗體是專門被製造來對付一種病原的,但是有時候身體製造的抗體,反而把自己的健康組織,如大腦,當作敵人來對付,這叫做自身抗體(Autoantibody),會造成健康組織的發炎和疾病。施打免疫球蛋白的目的,就是在血液中注入健康的抗體,用來中和掉那些出問題的自身抗體,減少他們的破壞力。


奇特的時鐘


『納加醫師做了一件沒有任何醫生做過的是,他把注意力轉向我,直接和我交談,而且像是朋友』~第二十六章・時鐘。蘇珊娜接受了五次的免疫球蛋白靜脈注射,並沒有如預期的神奇效果,納加醫師想重新評估病情,面對面地問蘇珊娜一些問題,發現她的口齒更加不清,面無表情,身體僵硬得跟機器人一樣(僵直症,Catatonia),每踏出一步都得停頓一下,還會往左邊偏,呈現運動失調(Ataxia)。突然納加醫師想起畫時鐘的方法,是用來診斷大腦是否真的受損?而受損在哪個區域?蘇珊娜畫的時鐘如下:


人的大腦分成左右腦半球,在精巧的設計之下,右腦控制左半邊的肢體,也照顧著左半邊的知覺,反之亦然。蘇珊娜所畫的時鐘數字,恰恰好都位於視野的右半邊,從1到12平均分佈,表示蘇珊娜的認知功能仍大致完整,但是在視野上卻完全忽略左邊(Visual hemi-neglect)。我們視覺刺激由視網膜接收,傳遞到大腦後方的枕葉,由此在傳遞訊號到頂葉(Parietal lobe),產生這個影像的『時間』與『空間』的概念,並與顳葉(Temporal lobe)溝通,產生『誰、什麼、為什麼』的記憶聯結,幫助我們理解所看到的影像。蘇珊娜的右側大腦半球故障了,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她畫出來的時鐘都集中在右邊,『她的大腦著火了,攻擊她的大腦的,是她的身體。』納加醫師這樣說著。


大腦著火了


2005年,神經腫瘤學家戴爾瑪醫師(Joseph Dalmau)曾經整理出四位有精神症狀與明顯腦炎的女性病患,症狀都與蘇珊娜相似,也在她們卵巢中都發現了畸胎瘤(Teratoma),經過一連串的探索之後,發現她們的腦脊髓液中,都發現了會結合到NMDA受體的抗體,這些抗體就是造成疾病兇手,我們大腦中充滿著NMDA受體,尤其集中在海馬迴(Hippocampus)及額葉的神經細胞上,額葉掌管著我們的人格與性格,海馬迴則負責學習與記憶,抗體攻擊這些NMDA受體,造成大腦發炎及各種前述的症狀,所以納加醫師會說蘇珊娜的大腦著火了(Brain on fire)。

蘇珊娜的血液和腦脊液,送去戴爾瑪醫師的實驗室進行檢驗,結果出來,『他用印刷體寫下了NMDA』~第三十一章・真相大白。她的大腦真的發炎了,診斷是「抗NMDA受體自體免疫腦炎」(Anti-NMDA receptor autoimmune encephalitis)。這個疾病有七成的病人一開始會先出現頭痛、發燒等「類流感」的症狀,持續一段時間之後,就轉變成精神上的問題—焦慮、妄想、幻覺、憂鬱、狂躁等問題接踵而來,這個階段常常是先尋求精神科醫師的協助,之後有四分之三的病人會出現間斷發生的癲癇發作,語言、記憶功能也明顯受到傷害,經常發現的血壓偏高與心跳加快,是因為大腦的自律神經系統也受到抗體的攻擊,而在疾病的後期,更會出現不停的咀嚼動作、肢體的僵硬及步伐失調,而進入疾病的高峰—僵直期(Catatonia)。有一半的病人可以找到病因的起源—畸胎瘤(Teratoma),但仍有一半的病人找不到明確的疾病來源。


治療與復原


治療上主要分成兩大部分—「畸胎瘤切除」與「免疫療法」。如果能找到畸胎瘤,就儘量切除它,能發現畸胎瘤並切除的病人,預後比較好,也不容易復發。免疫療法方面,第一線主要包含高劑量靜脈注射類固醇、免疫球蛋白靜脈注射或血漿置換術(Plasma exchange),第二線的治療則包含免疫調節劑的治療(rituximab or cyclophosphamide or both)。經過積極治療之後,約在兩年內有八成的病人可以回到生活自理的狀態,雖然不到一成,但是積極治療後,仍可能有死亡的機會。復原的病人中,約有兩成2年內有復發的機會。但是相較於其他更嚴重的腦炎(如日本腦炎),這樣的復原機會已經很高了。

蘇珊娜的身上沒有發現畸胎瘤,但是她接受了完整的免疫治療,在整個治療並復原的過程,如同跑馬燈逆向播放,她逐漸找回她的手腳活動、找回她的記憶與說話能力、找回她的個性、找回她的人格,她漸漸找回了真正的自己。這一段過程,父母親不放棄的陪伴及病情紀錄,男友的悉心呵護及諒解,都讓她的人生回到原有的軌道上,卻也明顯不一樣了,這讓我想起湯姆漢克主演的「浩劫重生(Cast Away)」的最後一幕,一場浩劫之後回到原點,不覺已經站上另一個出發點了。『曾經有人問我,妳會不會寧願不要走這麼一遭?⋯⋯沒有人可以拿任何東西來換取我那場可怕的經歷,因為我從我那片黑暗裡,衍生出太多亮光了。』~後記。


診斷小筆記






治療小筆記